緬懷文章-履彊
經國先生與我
 
關於一雙手的力與熱──一九七四、六、一六早晨印象
履彊

多年來,關於一雙手的溫度,那微微的使力,從掌心中傳透進一個二十二歲青年軍人心中的感動以及驚喜、錯愕,一直盤桓在中年如我的心中。

沒有印記的刻痕,但那輕輕的握手之剎那,却是青年軍人生命中的某種永恒。

很單純的印象,民國六十三年六月十六日,鳳山。

那時,他是行政院長的身分,但他多次代替三軍統帥到官校檢閱黃埔師生。那年,是黃埔的五十週年校慶,三軍官校學生齊聚鳳山陸軍官校,共同迎接這個對軍人,尤其是青年軍人,未來軍官心中最隆重的慶典。

如同過年,喜慶一般。

其實,我們早在幾個月前就開始準備迎接黃埔校慶了。從環境內務的整理,每棟大樓的紅瓦換新、白牆髹漆,到個人的服裝儀容,以至部隊的軍容、閱兵、分列式動作的整齊一致,雄壯威武。

每天,每一個動作,每一次練習,每一滴汗水,都有著深層的景仰與期待。

二十二歲的青年軍人,兵籍號碼地五六六四三六,我,自然也在那股逐日濃重瀰漫的期待中,興奮起來,浪漫而壯闊起來,睜大眼睛準備迎接,等待一場預期勝利的聖戰,心情是那麼飽滿,血管是那麼溫熱。

六月十五日,黃昏時刻,西行彩霞十分豔麗,夏日的天空,猶如一場盛裝的舞會正在進行,所有的顏色全部塗抺得十分大胆。

我們才從操場上回到連集合場,邊擦槍邊抬頭向西望去,那黃昏夕陽突然令我感覺十分悵惘。

青年軍人的心中,都織著一幅戰場的景像,如果有朝一日,能夠在這樣的天空下躍馬沙場,之後,在夕色中品嚐勝利之酒,呼吸硝煙中的躁鬱,應是多麼幸福啊!

忽然,哨音克制的響了。

連長出現在集合場,連上所有的軍官全都奔跑出來,然而,從校門口傳來一陣噠嘀-噠-嘀的號音。我們遠遠望去,一部部轎車魚貫迅速進入校區。

號音響的同時,全校師生所有的活動全部停止,所有人全部肅立。

不用太多說明,我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,蔣校長到達校區了。

於是關於蔣院長喜歡在晚點名後巡視校區,到各寢室與黃埔師生秉燭夜談,或者,他會在半夜起來,親自查哨;或者,他總在起床號響前,站在操場中央,檢視全校師生的活動;或者,他會在面對學生時與你閒話家常,但得提防他會要求你背誦一段英文或孟子……,種種的傳說,在入夜後像南風般的吹著每個人,也令每個青年軍人薰薰然,並且流下熱汗。

最辛苦的準備工作,其實在當天晚上都已完成。明天,就是收成的時候了。

那夜,宿舍按時熄燈,所有的衞哨被要求提高警覺。

蔣院長沒有在半夜出現,但校部長官和七海部隊的便衣,却不停的校園中穿梭、部署安全的工作。

五時卅分,分秒不差,起床號響了。幹部全部在連集合場上就位,同學們秩序井然的盥洗著,平時的大聲吼叫、口令全都被暫時「吞」下肚子。

早點名後,部隊依序帶開讓同學們自由在生活區早自習。當然,要背一課、那一段,我們是有準備的。

我實在沒有想到,我會那麼幸運,當我在大榕樹下,有些忘我的漫遊,並且不十分用心的背著《毛詩》中的「七月」時,一聲低沉有力的叫喚:「同學!」電擊般觸動我的耳蝸。

我轉身,轉頭,校長正陪著蔣院長向我走來,不遠處一群長官、侍從亦步亦趨。我覺得全身頓時一股溫熱,但我並未驚慌,立即抱拳向院長面前跑去,在標準的五步距離內停下,舉手向院長敬禮。

他的微笑並不十分燦然,但却令人感覺溫暖、信任。

我的報告詞其實是自我介紹。他聽完後,用寧波口音叫我的姓名。然後,伸手握住我的手,我傾身,熱溫的掌心驀然握觸到一隻渾厚却十分粗糙的手,先是右手,接著他的左手也覆蓋在我的掌背上。這是他表達熱情、自信的方式啊!

我感動,這一雙手的力量。

我驚奇,我是多麼幸運。

我錯愕,這一雙手怎麼那麼粗糙?

那一天,我似乎成為校園的焦點,似乎誰都知道我與院長握手了。有人開玩笑說「不可以洗手哦!」

慶典按照正常程序舉行,軍容當然壯觀雄偉。而我對當天的印象,也是那麼的深刻。

我的青年軍人旅次,在生命轉變處結束了。但軍人的魂魄仍在,對於經國先生那單純的印象,也未因離開軍旅,未因外界對他不同的解說而有所改變。

把歷史的、政治的爭議,還給歷史,還給政治。

如果時光能夠倒流,我願再次重溫一九七四年六月十六日早晨的種種。

資料來源:青年日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