緬懷文章-邵玉銘
經國先生與我
 
追憶經國先生幾件事
邵玉銘
關於經國先生實踐民主之決心與其領導風格,根據當年經歷,分別說明如下。

第一,民國七十六年四月本人赴行政院新聞局服務,並在其去世前擔任其發言人九個月之久。這段期間,有兩件大事跟新聞局以及個人有關。一件事是關於民國七十六年七月十五日解除戒嚴令。本人在事前接到命令,要本人代表政府對外宣布。此一石破天驚之大事,自是國內外有識之士所最樂見。本人在民國七十一年底回國服務以後,也曾經在所服務的學術單位承轉許多海外學人對此事之建議,故接到命令後,內心欣喜欲狂。美國總統有任何重大政府決策之宣布,或簽署重要法案,均在白宮邀請國會領袖隨伺左右再予處理,以彰顯該政策或法案之重要性與新聞性。因此,本人立刻致電總統府張副秘書長祖詒,請其向總統報告,本局將動員全球各辦事處人員,廣邀國際重要媒體來台採訪,並請總統府擴大佈置會場,舉行國際記者會,由總統親自對外宣布。幾分鐘後,張副秘書長回電說,總統表示不必由他出面,請我逕行宣布,在力爭無效之後,只得自行處理。但為彰顯此一決定來自總統,我的聲明的第一句話即是:「奉總統令,中華民國自七月十五日凌晨零時解除戒嚴」。鑒於我國實行政治民主化以後,幾乎所有政治人物無不力求曝光,甚至「作秀」,但經國先生是一個對自己極有自信的政治家,他不需要曝光,也不要突顯其功勞,令人敬佩。

第二,開放報禁事。本人在新聞局服務之前,政府已宣布將於翌年一月一日開放報禁,所以本人只有八個月之時間來處理此一有四十年歷史的問題。在這八個月的時間內,無論總統府、行政院或國民黨中央,對究竟應該如何處理此事,從未對本人有任何指示,本人也曾好奇,是否本人可全權處理此事。有人勸說,是否應該有所請示或「揣摩上意」,本人未予理會。本人在回國前曾在美國唸書、教書十七年,除紐約時報外,也在所居住各地看過許多地方性報紙,對什麼是民主國家應有的報業發展或言論自由尚知一二,所以決定依自己之知識以及良知處理。最後的決定是解禁後報紙不限張、不限價,各報紙印刷廠數目也不加以限制,等於是百分之一百的開放。後來聽說總統對於實踐民主政治一事,曾明白告訴其一些重要部屬,要徹底予以實踐。這也是為什麼個人在經國先生去世前執行局務,從未遭受府、院、黨任何違反經國先生實踐民主決策之干預。

第三,關於經國先生的領導風格。這又有三件小事可說明之。

民國二十四年十二月九日,從北平擴及各地展開所謂「一二九抗日愛國學生運動」。當時政府正推行先安內 (即先剿共)、後攘外 (即抗日) 之政策,學生則要求政府要立即抗日,這正符合中共當時所提國共進行第二次合作、共同抗日之要求。所以「一二九學生運動」對後來國共二次合作有其重要催化作用。民國七十四年十二月九日,大陸各地展開「一二九運動」五十年慶祝活動,聲勢十分浩大。個人是時在政大國際關係研究中心服務,總統有時會召見,詢問有關國際或大陸問題。當大陸舉行「一二九」慶祝活動後不久,即蒙召見,請我對此事提出分析。本人就所知一一道來,約有十幾分鐘之久,本人並將當時慶祝活動之熱烈情況,與文化大革命一些活動相比擬。不料,總統突然說:「這次參加慶祝活動的學生都是大學生,文革時代很多的年輕人參加活動是青少年,並不相同。」這確實是事實,而且個人也知道。但是當總統提出他的看法時,對我卻是一個極大的震撼,並非他有什麼高見,而是他聽話之認真以及觀察事情之細微。在這個震撼之前,個人以為總統日理萬機,恐怕對很多的大陸情勢只知其大概而不知其細節。經此震撼之後,以後再蒙召見時,我就不敢再放言高論,而是事先用功準備,見面時則論述嚴謹、用字準確,此事對我是一大教訓,而一生受用無窮。

第二件小事是有一次又蒙召見,總統垂詢各種事務,將近一小時之久。當我告別、走到門口之時,突然總統又叫我回來,開始垂詢我的家庭情況,表現出他對我個人之關愛已擴及到我的父母。個人一生在國內外服務,追隨長官甚多,總統幾乎是唯一、或者是極少數長官對於我的家人也表示關懷。這種關愛完全是一種自然的流露,讓部屬心存感激,並力求圖報。

第三件小事,是每次跟總統談話,總統只是提出一些問題,他讓你暢所欲言,幾乎從不打斷,而且他也很少表達意見,所以當你離開時,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同意你的意見與否,而且你也不知道他對這件事情知道的深淺,但是因為他多聽少講,他會吸收他所同意的,所以他應有所獲。我個人的感覺是,他對於大陸重要情勢如需了解,他似乎不是只找一個人。政府內了解大陸事務之單位有數個,個人揣測,他很可能就同一問題向數個單位請教,因此到最後他一定會得到一個較正確的答案,這就是所謂「博採周諮」。本人有些長官則反其道而行,每次有所垂詢,都是暢談他們的高見,你進言時間很短,似乎他們在想向你表現他所知甚多,有時如你提出不同意見,他們不僅沒有欣賞你的勇氣,甚至面露不悅,讓你有一種「忠言逆耳」的感受。比較這兩種領導風格,個人覺得前者會使長官垂詢越多,他領會越多,而被垂詢者也覺得受到尊重而心生感激;後者會使長官聽不到不同意見,而被垂詢者也覺得不受尊重,甚至沮喪。兩者領導風格之高下,不言而喻,經國先生此種領導風格,個人深受其影響而獲益無窮。